宗经第三
【题解】
本篇通过对经书价值、思想艺术特色、影响的阐述,说明文章必须宗法经书的主旨。本篇先是指出,经书表现了恒久不变之道,它们起源于邃古,绵延久远,传下来的经孔子编订,而成《易》、《书》、《诗》、《礼》、《春秋》五经(“六经”中的《乐经》是乐谱,经秦火失传,故此处不论),它们内容深奥,文辞典范。接着,指出“五经”各自的性质和内容特色,在文辞表现上,则着重就隐显两方面立论,意见和《征圣》篇相通。再次,指出经书对后代文章产生巨大影响,举例说明后代论、说、辞、序等二十种主要文体,分别渊源于“五经”,经书是后代各体文章取之不竭的源泉。最后,指出作文如能宗法“五经”,则文章可以取得“六义”之美,这是刘勰在宗经前提下为文章树立的六条标准。其中情深、事信、义直三者指思想内容,风清指风貌,体约、文丽指形式和语言风格,它们是《文心雕龙》全书评价作家、作品的主要标准。本篇中对“五经”价值和作用的过份推崇,表现了刘勰作为儒学信徒的偏见,也反映了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里儒学长期成为统治思想的巨大威力。
刘勰在《序志》篇中自述,《文心雕龙》前五篇(自《原道》至《辨骚》)谈“文之枢纽”,即是提出了写作文章的总纲或总原则。其中《原道》、《征圣》、《宗经》三篇关系特别密切,刘勰认为,道、圣、经三位一体,作文必须以圣人制作并用以明道的“五经”为楷模。圣人的文章雅正、体要,“五经”文章具有情深、风清等六义之美,他在圣人的“五经”中找到了写作、评价文章的标准,并以此来反对当时他不满的文风。这就是《原道》等三篇所揭櫫的核心思想。
三极彝训[1],其书曰“经”。“经”也者,恒久之至道,不刊之鸿教也[2]。故象天地,效鬼神,参物序,制人纪,洞性灵之奥区,极文章之骨髓者也。皇世《三坟》[3],帝代《五典》[4],重以《八索》[5],申以《九丘》[6];岁历绵暧[7],条流纷糅。自夫子删述,而大宝咸耀[8]。于是《易》张《十翼》[9],《书》标“七观”[10],《诗》列“四始”[11],《礼》正“五经”[12],《春秋》“五例”[13]。义既挻乎性情[14],辞亦匠于文理;故能开学养正,昭明有融[15]。然而道心惟微,圣谟卓绝[16],墙宇重峻[17],而吐纳自深[18]。譬万钧之洪钟,无铮铮之细响矣[19]。
【注释】
[1]三极:三才,指天、地、人。彝(yí):常。
[2]刊:削去。鸿:大。
[3]皇:三皇。具体所指有多种说法,有说是指伏羲、女娲、神农,有说是指伏羲、神农、黄帝,等等。《三坟》:相传为三皇之书。坟,大道。
[4]帝:五帝。具体所指也有多种说法,有说是指黄帝、颛顼(zhuān xū)、帝喾(kù)、尧、舜,有说是指少昊、颛顼、高辛、尧、舜,等等。《五典》:相传为五帝之书。典,常道。
[5]重:加上。《八索》:相传是关于八卦的书。索,探索。
[6]申:与前句“重”同义。《九丘》:相传为关于九州的书。丘,聚集。
[7]绵:久远。暧:不明。
[8]咸:都。
[9]《十翼》:相传孔子写了《彖辞》上下、《象辞》上下、《系辞》上下,《文言》、《说卦》、《序卦》、《杂卦》十篇文字来阐释《易经》,称为《十翼》。
[10]七观:《尚书大传》记孔子说过,从《尚书》的部分篇章中可以观义、仁、诚、度、事、治、美。
[11]四始:《毛诗序》称《诗经》中的《风》、《小雅》、《大雅》、《颂》四部分为“四始”。始,王政兴衰的开始。
[12]五经:据《礼记·祭统》郑玄注说,礼有五种常行的礼仪:吉礼(祭祀)、凶礼(丧吊等)、宾礼、军礼和嘉礼(婚冠等),称为“五经”。
[13]五例:杜预《春秋左氏传序》说《春秋》有五种记事条例,即微而显,志而晦,婉而成章,尽而不汙,惩恶而劝善。
[14]挻(shān):通“埏(shān)”,以水和土来制陶器,此处意同陶冶。
[15]昭:光。融:长。
[16]圣谟(mó):典谟,指经书。
[17]重:深。峻:高。
[18]吐纳:喻内涵。
[19]铮铮:金属的声音。ft
【译文】
讲述天、地、人三者常理的,这类书叫做“经”。所谓“经”,是恒久不变的根本道理,不可改变的伟大教导。所以经书是取象于天地,征验于鬼神,参究万物秩序,制定人伦纲纪,洞察人类心灵奥秘,极尽文章精髓的著作。三皇时的《三坟》,五帝时的《五典》,加上《八索》,再加上《九丘》,这些传说中的古书由于年代久远而无从查考,其枝条流派纷纭杂糅。自从经过孔子的删定阐述之后,宝贵的经书便都焕发了光彩。于是《易经》辅以《十翼》,《尚书》被标举出“七观”,《诗经》分列为“四始”,《礼记》确定了“五经”,《春秋》被归纳出“五例”。经书的内容能陶冶人的性情,文辞也合乎文理;所以能启发学习,培养正道,成为文章的典范,光明而又长久。然而自然之道的本心精微,圣人的经书卓越高深,就如高墙深宅,里面自然深广。所以经书好比千万斤重的巨钟,决不会发出细微的声音。
夫《易》惟谈天,入神致用,故《系》称旨远辞文,言中事隐。韦编三绝[20],固哲人之骊渊也[21]。《书》实记言,而训诂茫昧[22],通乎《尔雅》[23],则文意晓然。故子夏叹《书》,“昭昭若日月之明,离离如星辰之行”[24],言昭灼也[25]。《诗》主言志,诂训同《书》[26],摛《风》裁“兴”[27],藻辞谲喻[28],温柔在诵,故最附深衷矣[29]。《礼》以立体,据事制范,章条纤曲,执而后显。采掇片言,莫非宝也。《春秋》辨理,一字见义,“五石”、“六鷁”[30],以详略成文[31],“雉门”、“两观”[32],以先后显旨[33]。其婉章志晦,谅以邃矣[34]。《尚书》则览文如诡[35],而寻理即畅;《春秋》则观辞立晓,而访义方隐[36]。此圣文之殊致,表里之异体者也。至于根柢槃深[37],枝叶峻茂,辞约而旨丰,事近而喻远。是以往者虽旧,余味日新,后进追取而非晚,前修久用而未先。可谓太山遍雨,河润千里者也。
【注释】
[20]韦编三绝:用来编竹简的熟皮绳断了三次。《史记·儒林传序》记载孔子读《易》,韦编三绝,可见翻阅之勤。韦,熟皮。绝,断裂。
[21]骊渊:黑龙潜藏的深渊。《庄子·列御寇》中说,深渊中的黑龙,其下巴下有珍贵的珠。这里用骊渊比喻深藏着精妙道理的宝库。骊,黑龙。
[22]训诂:解释古文字,此处指古文字。茫昧:不明。
[23]《尔雅》:古书名,专门解释语辞和名物术语,相传为周公所撰,一说为孔子门徒解释六艺之作。
[24]“故子夏”三句:《尚书大传》载,子夏叹美《尚书》说:“昭昭如日月之代明,离离若参辰之错行。”子夏:孔子弟子。昭昭:明亮。离离:历历分明。
[25]昭灼:显明。
[26]诂训:即训诂。
[27]摛(chī):传布。裁:制。兴:指比兴,为《诗经》重要的表现手法。
[28]谲(jué):变化。
[29]附:切合。
[30]五石:《春秋·僖公十六年》载:“陨石于宋五。”意即陨石落在宋国有五块。六鷁(yì):《春秋·僖公十六年》载:“六鷁退飞过宋都。”意为六只鷁鸟倒飞着经过宋国都城。鷁,一种能高飞的水鸟。
[31]详略:《春秋》记“陨石于宋五”时详细记录了事情发生时的月份和日期。记“六鷁退飞过宋都”时仅记录了事情发生时的月份而不记日期。《穀梁传》于此指出石是无知之物,所以详记月日,鷁是微有知之物,故仅记月。晋范宁《春秋穀梁传集解》解释,无知的陨石坠落必是天意,故详记月、日。微有知的鷁退飞或者出于偶然,所以略记月而不记日。刘勰所谓详略当指此。
[32]“雉(zhì)门”、“两观”:《春秋·定公二年》载:“雉门及两观灾。”雉门:鲁宫的南门。两观,宫门外左右二台上的楼。
[33]先后:首先起火的是两观,但《春秋》记载时先说雉门,因为两观附属于雉门,雉门重要,两观次要。
[34]谅:确实。邃:深远。
[35]诡:奇异。
[36]访:探求。
[37]柢(dǐ):根。槃(pán):通“蟠”,弯曲。ft
【译文】
《易经》专门论述天道,精妙入神通于人事而致实用。因此《系辞下》说它意旨深远,文辞精美,语言中肯,事理隐奥。孔子读《易经》,编竹简的皮绳断过三次,可见《易经》本是圣人探索深奥道理的宝库。《尚书》实是以记言为主的著作,但其文字难以解释清楚,如果通晓《尔雅》,那么文意也就明白了。所以子夏赞叹《尚书》,说它像日月那样光明,如星辰那样清晰,这是说《尚书》记载得明白。《诗经》主要抒发情志,它的文字解释和《尚书》一样要靠《尔雅》,《诗经》传布《风》、《雅》,创制比、兴,文辞藻饰,设喻多变,诵读起来能够体会到温柔敦厚的风格,所以最切合内心的情感。《礼经》用来建立礼仪体制,它根据具体事务制定各种规范,章程条款细致缜密,执行起来功效才显著。从中任意采摘片言只语,没有不宝贵的。《春秋》辨明事理,往往一个字便体现作者的深意。“陨石落在宋国有五块”,“六只水鸟倒着飞过宋国都城”,记录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,有详与略的不同,以示性质不同,“雉门及两观失火”,先说雉门,后说两观,以示分别主次的用意。《春秋》文字的婉曲,用意的含蓄,确实是很深邃的。《尚书》的文字读来费解,而一寻究其道理,便立即明白晓畅;《春秋》则一看文字马上明白,而探索它的意义才觉得隐奥艰深。这是由于圣人文章不同的表达方式,造成了文字形式和内容含义呈现出不同的风貌。可见经书犹如大树,根深柢固,枝高叶茂,文辞简约而意旨丰富,叙事浅近而喻意深远。因此,经书虽然古旧,但回味起来可以天天有新的感受,后辈求索得益并不嫌晚,前人长久运用未必先得。经书真像泰山之云,使广阔地区都降雨水,又如黄河之水,让千里土地得到润泽。
故论、说、辞、序[38],则《易》统其首;诏、策、章、奏[39],则《书》发其源;赋、颂、歌、赞[40],则《诗》立其本;铭、诔、箴、祝[41],则《礼》总其端;纪、传、盟、檄[42],则《春秋》为根:并穷高以树表[43],极远以启疆[44],所以百家腾跃,终入环内者也[45]。若禀经以制式[46],酌《雅》以富言[47],是即山而铸铜,煮海而为盐也。故文能宗经,体有六义[48]:一则情深而不诡,二则风清而不杂,三则事信而不诞[49],四则义贞而不回[50],五则体约而不芜[51],六则文丽而不淫[52]。扬子比雕玉以作器[53],谓“五经”之含文也。夫文以行立,行以文传。四教所先[54],符采相济[55]。励德树声,莫不师圣,而建言修辞,鲜克宗经。是以楚艳汉侈,流弊不还,正末归本,不其懿欤[56]!
【注释】
[38]论、说、辞、序:四种文体。论、说主要用来说理,参见本书《论说》篇。辞、序主要用于解释,《文心雕龙》无专篇论述这两种文体。
[39]诏、策、章、奏:四种文体。诏、策是天子向臣民发布的文件,参见本书《诏策》篇。章、奏是臣下向君主奏事进言的文书,参见本书《章表》篇、《奏启》篇。
[40]赋、颂、歌、赞:四种文体。赋是汉魏六朝最主要的文学体裁之一。颂主要是颂扬功业的韵文。歌即诗歌。赞由颂演变而来,但内容不限于歌颂,有时有褒有贬,有时则总结、补充、说明。有关这四种文体,参见本书《明诗》、《诠赋》、《颂赞》各篇。
[41]铭、诔、箴、祝:四种文体。铭是刻在器物上的,一般为韵文,或用作鉴戒,或用于记功德。诔是陈述死者德行并致哀悼的文体。箴是用于警戒过失的,主要为四言韵文。祝是向神祷告的祝文。参见本书《铭箴》、《诔碑》、《祝盟》各篇。
[42]纪、传、盟、檄:四种文体。纪、传是历史散文。参见本书《史传》篇。盟是会盟的誓辞,参见本书《祝盟》篇。檄是征召或声讨的文书,参见本书《檄移》篇。
[43]穷:极。表:表率。
[44]极:最。启疆:开拓疆域,指拓展文体的范围。
[45]环:范围。
[46]禀:接受。
[47]酌:斟酌择取。
[48]体:此指文章的形式和内容。六义:六美。
[49]诞:虚妄、荒诞。
[50]贞:正。回:邪曲。
[51]体:此处指体制规模。
[52]淫:浮靡。
[53]“扬子”句:据《法言·寡见》,扬雄认为良玉不雕不成器。扬子:扬雄,西汉末作家。
[54]四教:《论语·述而》记载孔子以文、行、忠、信为四教。
[55]符采:玉的横纹。济:助。
[56]懿:美。ft
【译文】
所以论、说、辞、序之类的文体,是从《周易》开始的;诏、策、章、奏之类的文体,是从《尚书》发源的;赋、颂、歌、赞之类的文体,是以《诗经》为根本的;铭、诔、箴、祝之类的文体,是由《礼经》发端的;纪、传、盟、檄之类的文体,《春秋》是它们的根源:这些经书都给后世文章树立了极好的表率,为各种文体的发展开拓了最广阔的领域,所以诸子百家无论怎样腾跳飞跃,终究无法超出经书的范围。如果能依据经书来制定文章的体式,酌取《尔雅》的语言来丰富语汇,这就好比靠近矿山来炼铜,煎煮海水来制盐。所以作文如能以经书为楷模,则所作之文便可具备六种优点:一是情感深挚而不虚诡;二是风貌清朗而不繁乱;三是记事信实而不荒诞;四是思想正直而不邪曲;五是体制要约而不芜杂;六是文辞华丽而不浮靡。扬雄曾经以玉不雕不成器,来说明“五经”必然有文采。文采辞章靠德行来树立,德行靠文采辞章来传布。所以孔子从“文”、“行”、“忠”、“信”四个方面实施教育,而以“文”为先,正如美玉有精美的花纹,四教中的“行”、“忠”、“信”也须有“文”配合才能相得益彰。人们在勉励德行、建立功名方面,没有不以圣人为师的,可是立言为文,却很少能效法经书。因此楚辞艳丽,汉赋侈靡,后人顺着这一趋势发展,弊病更多,难以克服。纠正弊端,回归到经书的正道上来,不是很好吗?
赞曰:三极彝训,道深稽古[57]。致化惟一[58],分教斯五[59]。性灵熔匠,文章奥府。渊哉铄乎[60],群言之祖。
【注释】
[57]稽:查究。
[58]致:达到。
[59]斯:则。
[60]渊:深。铄:美。ft
【译文】
总之,天、地、人三者的常理至为深奥,必须从古代的经书中去探求钻研。达到教化的目的只有一个,而从不同角度分别教育则分为五种经书。“五经”是熔铸灵魂的工匠,又是文章的深奥宝库。真是深远美好啊,它们是一切文章言论的始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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