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梦影

清·张潮著

一

读经宜冬，其神专也。读史宜夏，其时久也。读诸子宜秋，其致别也。读诸集宜春，其机畅也。

曹秋岳曰：可想见其南而百城时。

庞笔奴曰：读《幽梦影》，则春夏秋冬，无时不宜。

【译文】读经书适宜在冬天，因为冬天可专注驰骋的神思。读史书适宜在夏天，因为夏天可以体味历史的悠久。读诸子著作适宜在秋天，因为秋天可以领会诸子精神的实质。读诗词文集适宜在春天，因为春天可以显示出诗文的生机。

【评点】读经史子集，择时于四季，时令与开卷，相宜相彰。冬可以凝聚神思，夏可以伴度悠长，秋可以领悟精深，春可以横溢才情。春夏秋冬，无时不宜读书。

二

经传宜独坐读，史鉴宜与友共读。

孙恺似曰：深得此中真趣，固难为不知者道。

王景州曰：如无好友，即红友亦可。

【译文】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等经书以及它们的经典注释之作，适宜一个人独自阅读，历史著作适宜与知己好友共同阅读。

【评点】经过便于一个人独自赏析，这样可以聚精会神品味其中的内涵；史鉴应与知己好友共同诗论，这样可以透彻了解历史的变迁。读书的乐趣和方式在于，独自赏析和共同讨论各有其境界和裨益，这要看读什么书，用什么眼光读书，与什么人一起读书了。

三

无善无恶是圣人。（如帝力何有我？杀之而不怨，利之而庸；以直报怨，以德报德；一介不与，一介不取之类。）善多恶少是贤者。（如颜子不贰过，有不善未尝不知；子路人告有过则喜之类。）善少恶多是庸人。有恶无善是小人。（其偶为善处，亦必有所为。）有善无恶是仙佛。（如所谓善，亦非吾儒之所谓善也。）

黄九烟曰：今人一介不与者甚多，普天之下，皆半边圣人也。利之不庸者，亦复不少。

江含徵曰：先恶后善，是回头人。先善后恶，是两截人。

殷日戒曰：貌善而心恶者，是奸人，亦当分别。

冒青若曰：昔人云：“善可为而不可为。”唐解元诗云：“善亦懒为何况恶。”当于有无多少中更进一层。

【译文】既没有善也没有恶的人是具有极高道德的圣人。（如帝王的作用对我有什么影响？杀死也不会有怨言，利用又表现得不平庸；以公正回报怨恨，以恩德报答恩德；丝毫不给予，丝毫不掠取等等。）善多恶少的人是德行好才能高的贤者。（如颜回不重犯同样的错误，有任何不善没有不知道的；如子路有人告诉他有过错就很高兴。）善少恶多是平常的人。有恶无善是没有廉耻的小人。（这种人偶尔有善举的地方，也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。）有善无恶是修行圆满的仙佛。（仙佛的善举，也不是我们儒家所说的善举。）

【评点】仅以善恶来划分圣贤之人、庸小之人，还是修行圆满、长生不死的佛仙，说理是那么苍白而不充分。无善无恶可以是圣人，也可以是常人；善多恶少可以是贤人，也可以是庸人；有善无恶可以是佛仙，也可以是俗人。这又该作怎样的诠解呢？注：帝力：帝王的作用。唐解元：即唐伯虎。明代画家。

四

天下有一人知己，可以不恨。不独人也，物亦有之。如菊以渊明为知己，梅以和靖为知己，竹以子猷为知己，莲以濂溪为知己，桃花以避秦人为知己，杏以董奉为知己，石以米颠为知己，荔枝以太真为知己，茶以卢仝、陆羽为知己。香草以灵均为知己，莼鲈以季鹰为知己，蕉以怀素为知己，瓜以邵平为知己，鸡以处宗为知己，鹅以右军为知己，鼓以祢衡为知己，琵琶以明妃为知己。一与之订，千秋不移。若松之于秦始，鹤之于卫懿，正所谓不可与作缘者也。

查二瞻曰：此非松鹤有求有秦始、卫懿，不幸为其所近，欲避之而不能耳。

殷日戒曰：二君究非知松、鹤者，然亦无损其为松鹤。

周星远曰：鹤于卫懿，犹当感恩；至吕政五大夫之爵，直是唐突十八公耳。

王名友曰：松遇封，鹤乘轩，还是知己。世间尚有属刂松煮鹤者，此又秦、卫之罪人也。

张竹坡曰：人中无知己，而下求于物，是物幸而人不幸矣。物不遇知己，而滥用于人，是人快而物不快矣。可见知己之难。知其苦，方能知其乐。

【译文】天下能有一人成为知己，就可以没有遗憾了。不只人是这样，万物也是如此。譬如菊花把陶渊明当作知己，梅花把和靖当作知己，翠竹把子猷当作知己，莲花把濂溪当作知己，桃花把避秦人当作知己，杏树把董奉当作知己，奇石把米蒂当作知己，香草把屈原当作知己，莼羹鲈脍把张翰当作知己，蕉叶把怀素当作知己，瓜把邵平当作知己，鸡把处宗当作知己，琵琶把五昭君当作知己。相互一旦成为知己，便永远不更移。至于像泰山松与秦始皇，春秋鹤与卫懿公结缘，即是松、鹤的不幸。

【评点】人与人结缘，在于知遇；人与动物结缘，在于呵护；人与植物结缘，在于顺性；人与物什结缘，在于相伴。于是，便有俞伯牙与钟子期相知己，便有鹅与王羲之相知己，便有菊花与陶渊明相知己，便有琵琶与王昭君相知己。因缘相生，无缘相灭。注：渊明：即东晋诗人陶渊明。和靖：即林逋，北宋隐士。种梅养鹤，不仕不娶，人称其“梅妻鹤子”。濂溪：即北宋哲学家周敦颐，号濂溪。 避秦人：指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中的桃花源人。董奉：三国时吴人。为人治病不收钱，如治愈只让人栽杏树一棵。长此以往，杏树成林。米颠：北宋书画家米蒂，举止颠狂，人称“米颠”。常因爱异石而废公事。太真：即杨贵妃，爱食鲜荔枝。卢仝、陆羽：均是唐代诗人，精于茶道。灵均：即战国时诗人屈原，自称名正则，字灵均。常以香草美人比喻忠贞之人。季鹰：晋文学家张翰。居官在外，常常思念家乡的莼羹、鲈鱼脍。怀素：唐代僧人，书法家，以“狂草”擅名，常以蕉叶代纸写字。右军：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曾居官右军将军，故后人习称王右军。性爱鹅。祢衡：三国时人。因“击鼓骂曹”而被杀。明妃：王昭君，晋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或明妃。奉汉帝命出嫁匈奴时随身携带琵琶。秦始皇泰山封禅时曾加封泰山松为五大夫。春秋时卫懿公因好鹤而使鹤乘大夫车。吕政即秦始皇，相传为吕不韦之子。十八公即松树，这是以幽默之语讥刺秦始皇。属刂：砍，掘。

五

花不可以无蝶，山不可以无泉，石不可以无苔，水不可以无藻，乔木不可以无藤萝，人不可以无癖。

【译文】鲜花不可以没有蝴蝶相伴，青山不可以没有涌泉穿流，石头不可以没有鲜苔点缀，池水可以没有萍藻漂浮，乔木不可以没有藤萝缠绕，人不可以没有自己的癖好。

【评点】自然界万物相伴皆有灵性，真实地相依存和对称，便是宇宙的和谐。这种造化，只能随缘顺性，不可任意去改造。花不可以无蝶，山不可以无泉，石不可以无苔，没有了哪一方面，这个世界都将是一种残缺，生态也将失去平衡。

人是万物的灵长，人若没有性情，思想没有附着，要比花无蝶、山无泉、石无苔更可惜可叹，进而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。

六

上元须酌豪友，端午须酌丽友，七夕须酌韵友，中秋须酌谈友，重九须酌逸友。

张竹坡曰：诸友易得，发心酌之者为难能耳。

顾天石曰：除夕须酌不得意之友。

尤谨庸曰：上元酌灯，端午酌彩丝，七夕酌的双星，中秋酌月，重九酌菊，则吾友俱备矣。

【译文】上元节（正月十五）要与豪爽的朋友对饮；端午节（五月初五）要与漂亮的朋友对饮；七夕节（七月初七）要与擅长诗文的朋友对饮；中秋节（八月十五）要与淡泊名利的朋友对饮；重阳节（九月初九）要与隐逸场面的朋友对饮。

【评点】豪放爽快的朋友，美丽的漂亮的朋友，吟诗作赋的朋友，谈吐尔雅的朋友，若不能心心相印，肝胆相照，只为饮酒作乐，弄风花雪月，尽管雅致风情，仍属于酒肉朋友。

七

赏花宜对佳人，醉月宜对韵人，映雪宜对高人。

余淡心曰：花即佳人，月即韵人，雪即高人。即已赏花、醉月、映雪，即与对佳人、韵人、高人无异也。

江含徵曰：若对此君仍大嚼，世间哪有扬州鹤。

张竹坡曰：聚花、月、雪于一时，合佳、韵、高为一人，吾当不赏而心醉矣。

【译文】观赏鲜花应有美人相陪伴，对明月畅饮应有通晓诗文的朋友助兴，映照白雪应有高雅的君子作陪。

【评点】赏花宜对佳人，花即是佳人；醉月宜对韵人，月即是韵人；映雪宜对高人，雪即是高人。既在观赏鲜花，对月醋饮，映照白雪，又有美人、朋友和君子作陪，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呢？注：苏东坡诗：“若对此君仍大嚼，世间哪有扬州鹤。”扬州鹤引申为完美的事物。

八

对渊博人，如读异书：对风雅友，如读名人诗文；对谨饬友，如读圣贤经传；对滑稽友，如阅传奇小说。

李圣许曰：这几种书亦如对这几种人矣。

张竹坡曰：善于读书取友之道。

【译文】与知识渊博的友人相处，就像阅读奇特的书；与风情雅趣的友人相处，就像阅读名家的诗文；与生活严谨的友人相处，就像阅读圣贤的经典著作；与风趣幽默的友人相处，就像阅读离奇怪异的小说。

【评点】交友如若读书。结交学识渊博的人，志趣高雅的人，生活严谨的人，幽默风趣的人，就像读奇书，读诗文，读经典，读怪异的文字一样，取决于各自的喜好。读好书可以引人向上，交恶友可以使人行诡。

九

楷书须如文人，草书须如名将，行书介乎二者之间，如羊叔子缓带轻裘，正是佳处。

程韦华老曰：心斋不工书法，乃解作此语耶？

张竹坡曰：所以羲之必做右将军。

【译文】楷书写得像文人，草书写得要像名将，行书则在二者之间，能像羊叔子那样不披铠甲、轻裘缓带去都督军事，才是最高境界。

【评点】执圆行方，规范自身，如楷书一样运笔端庄，即为文士的准则，而作为名将像草书一样挥洒自如，泰然自若，正是其风格所致。介于文武之间，以德行孚众，才是治国的最高境界注：羊叔子：西晋人羊祜，字叔子。在都督军事时，常常轻裘缓带，身不披甲。王羲之：曾任右军将军，世称王右军。

十

人须求可入诗，物须求可入画。

龚半千曰：物之不可入画者；猪也，阿堵物也，恶少年也。

张竹坡曰：诗亦求可见得人，画亦求可像个物。

石天外曰：人须求可入画，物须求可入诗，亦妙。

【译文】人要尽使自己成为诗歌吟咏的对象；物什要尽使自己成为画中描绘的对象。

【评点】物什成为画中描绘的对象，不是很难的事情，而人成为诗篇中歌咏的对象，却是相当难的。画中物为写实的，诗中人是拟虚的，虚虚实实即不再是原来的我。不求入诗入画，但求原我本我。注：阿堵物：钱的别称。

十一

少年须有老成之识见，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。

江含徵曰：今之钟鸣漏尽、白发盈头者，若多收几斛麦，便后置侧室，岂非有少年襟怀耶？独是少年老成者少耳。

张竹坡曰：十七八岁便有妾，亦居然少年老成。

李若金曰：老而腐板，定非豪杰。

王司直曰：如此方不使岁月弄人。

【译文】青年人要有老年人那样成熟的思想和主见，老年人要有青年人那样明快进取的精神。

【评点】少年宜趋于成熟，老年宜减少暮气；少年不可以城府至深，老年不可以故作单纯；少年须宽容，老年须凝重。少年的襟怀与老年的见识互为弥补和调换，人便更可亲爱。注：钟鸣漏尽：晨钟已鸣，夜漏残尽。比喻人已到暮年。斛：量器名。侧室：即妾。

十二

少年读书，如隙中窥月；中年读书，如庭中望月；老年读书，如台上玩月。皆以阅读之浅深，为所得之浅深耳。

黄交三曰：真能知读书痛痒者也。

张竹坡曰：吾叔比论，直置身广寒宫里，下视大千世界，皆清光似水矣。

毕右万曰：吾以为学道，亦有浅深之别。

【译文】少年的时候读书，像从缝隙中窥视月亮；中年的时候读书，像于庭院中仰望月亮；老年的时候读书，像在高台上观赏月亮。这些就是凭着阅历的深浅，而决定从书中得到多少知识和见解。

【评点】同是读书，阅历有深浅不同，人生经验有多少不同，即如窥月、望月、玩月之不同。读书是积累，阅历是财富。没有积累，便没有财富；没有财富，又用什么去积累。积累和财富同为人生不可少的。

十三

十岁为神童，二十三十为才子，四十五十为名臣，六十为神仙，可谓全人矣。

江含徵曰：此却不可知。盖神童原有仙骨故也，只恐中间做名臣时，堕落名利场中耳。

杨圣藻曰：人孰不想，难得有此全福。

张竹坡说：神童、才子，由于己，可能也；臣由于君，仙由于天，不可必也。

顾天石曰：六十神仙，似乎太早。

【译文】一个人如果十岁时成为聪明伶俐的神童，二三十岁时成为风流潇洒的才子，四五十岁成为公正德高的重臣，六十岁时过着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，那可称得上十全十美的人了。

【评点】人无完人，人无全人。为神童，为才子，为名臣，为神仙，一路顺境，一生尽善尽美，没有磨难，不经失恋、失意、失败、失宠，实在难得人生的厚重。而驻足风流场、名利场、生死场，风情过、风物过、风尘过，也难当成神仙。

十四

武人不苟战，是为武中之文；文人不迂腐，是为文中之武。

梅定九曰：近日文人不迂腐者颇多，心斋亦其一也。

顾天石曰：然则心斋直谓之武夫可乎？笑笑！

王司直曰：是真文人，必不迂腐。

【译文】武人不草率地从事战争，是武将中的文人；文人不迂腐，是文人中的武将。

【评点】做一个不鲁莽的武将，与做一个不迂腐的文人，即为文臣武将的楷模。文治武功的最高境界——武人要有文士的风范，文人要具武士的气度，文武一休，是为国家强盛的标志。

十五

情必近于痴而始真，才必兼乎趣而始化。

陆云士曰：真情种，真才子，能为此言！

顾天石曰：才兼乎趣，非心斋不足当之。

尤慧珠曰：余情而痴则有之，才而趣，则未能也。

【译文】情感一定要接近痴迷才算是真诚，才华一定要兼具情趣才开始接近境界。

【评点】情感不痴迷，难以真诚，才华没有情趣相伴，难以贯通。才情并茂，兼作一种渴望，一种挥洒，即为一种孜求。才情入化，兼作一种境界，一种智慧，即为一种圆通。才情相益彰便为真才子。

十六

著得一部新书，便是千秋大业；注得一部古书，允为万世宏功。

黄交三曰：世间难事，注书第一。大要于极寻常处，要看出作者苦心。

张竹坡曰：注书无难，天使人得安居无累，有可以注书之时与地难为耳。

【译文】能够写作出一部新书，那是可以流芳千古的大事业；能够注解出一部古书，也可以说是有益后代的大功劳。

【评点】著新书须用心良苦，注古书须良苦用心。新书著给人看，古书注给人看。一个借用今人思想，一个借用古人思想，古今人思想，都是留给后世人的思想，著书和注书都要为后人着想。

十七

云映日而成霞，泉挂岩而成瀑，所托者异，而名亦因之。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。

张竹坡曰：非日而云不映，非岩而泉挂，此友道之所以当择也。

【译文】云被太阳映照变成彩霞，泉水因悬挂在山岩上变成瀑布，所依托的东西不同，它的名称也因此而不一样。这就是交友之道可贵的地方。

【评点】跟小人一起，只能行做一些龌龊的小事情；跟君子一起，积攒小事情也能够成就大功业。有选择地结交朋友，依托是至关重要的。物以类聚，人以群分即是如此。

十八

梅边之石宜古，松下之石宜拙，竹帝之石宜瘦，盆内之石宜巧。

周星远曰：论石至此，直可作九品中正。

释中洲曰：位置相当，足见胸次。

【译文】梅枝边的石头应该古朴，松树下的石头应该粗拙，翠竹旁的石头应该仙瘦，盆景内的石头应该精巧。

【评点】作为陪衬，应是相佐相扶，相映相趣，才自然而和谐。石若生在梅边不古朴，生在松下不怪拙，生在竹旁不仙瘦，生在盆内不精巧，让梅、松、竹陪衬自己，既反常又不舒适。

十九

律己宜带秋气，处世宜带春气。

孙松楸曰：君子所以有矜群而无争党也。

胡静夫曰：合夷、惠为一人，吾愿亲炙之。

尤梅庵曰：皮里春秋。

【译文】对待自己应该带有秋天的气象，待人处事应该带有春天的风貌。

【评点】秋天的季节沉实而萧索，无情无面，像秋天一样规范自己，修炼德行，即为一种崇高的精神；春天明快而热忱，温馨温情，像春天一样为人处事，即为一种至善的品德。以季候喻言行，为求和谐清明。注：夷、惠：指不食周粟而死的伯夷和坐怀不乱的柳下惠。皮里春秋：藏在心里不说出来的评论。

二十

松下听琴，月下听萧，涧边听瀑布，山中听梵呗，觉耳中别有不同。

张竹坡曰：其不同处，有难于向不知者道。

倪永清曰：识得“不同”二字，方许享此清听。

【译文】松树下听琴声，月光下听箫声，山涧边听飞爆声，大山中听僧人念经声，总觉得耳边有特别的感受。

【评点】境界不同，感悟必不同。松下听琴，有诉声；月下听箫，有忧声；山中听梵，有禅声。用心去听，声声都有特别的感受。但愿听人的话语，也能听出心声。

二十一

月下听禅，旨趣益远；月下说剑，肝胆益真；月下论诗，风致益幽；月下对美人，情意益笃。

袁士旦曰：溽暑中赴华筵，冰雪中应考试，阴雨中对道学先生，与此况何如？

【译文】月光下听禅义，佛学的旨趣会更加精邃深远；月光下说剑术，肝胆相照的心灵会更加真切相通；月光下诗论诗词，韵意况味会更加幽婉别致；月光下相会美人，心心相印会更加情意笃厚。

【评点】听禅，说剑，论诗，与美人幽会，旨趣是那样精邃而深远，心灵是那样真切而相通，风情是那样幽婉而别致，情感是那样诚挚而深厚。月色撩人，人借月色，忘我无我。

二十二

诗人之体得秋气佳，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。

江含徵曰：调有惨谈，悲伤者亦须相称。

殷日戒曰：陶诗欧文，亦似有春气。

【译文】诗歌散文的创作，带有秋天的情调是为优秀；词曲的创作，带有春天的情调是为优秀。

【评点】春秋之气宜一切文体。春天也可以写出上好的诗文，秋季也可以写出绝妙的词曲。空灵的神来之笔，可以惊天泣鬼，可以通晓自然心性，可以得法得真知。

二十三

藏书不难，能看为难；看书不难，能读为难；读书不难。能用为难；能用不难，能记为难。

洪去芜曰：心斋以能记次于能用之后，想亦苦记性不如耳。世固有能记而不能用者。

王端人曰：能记能用，方是真藏书人。

张竹坡曰：能记固难，能行尤难。

【译文】藏书不困难，能去阅读比较困难；看书也不困难，能够点读吟诵比较困难；点读吟诵也不困难，能够运用才是困难的；能够运用也不是困难，能够记住才是困难的。

【评点】藏书、看书、读书，都是为用书。藏书而不能读书是书虫；读书而不能用书是书痴；能读书，会用书，是书贤。读书须用心性。心性能使人通变，能使人智慧，能使人把握做人的要领。能够从书中读悟出的道理，再用作处世行事才是困难的。

二十四

有工夫读书，谓之福；有力量济人，谓之福；有学问著述，谓之福；无是非到耳，谓之福；有多闻直谅之友，谓之福。

殷日戒曰：我本薄福人，宜行求福事，在随时儆醒而已。

杨圣藻曰：在我者可必，在人者人不能必。

王丹麓曰：备此福者，惟我心斋。

李水樵曰：五福骈臻固佳，苟得其半者，亦不得谓之无福。

倪永清曰：直谅之友，富贵人久拒之矣，何心斋反求之也？

【译文】有时间读书，可以说是福分；有能力帮助人，可以说是福分；有学问著书立说，可以说是福分；没有是非扰乱视听，可以说是福分；有见多识广、直言不讳的朋友，可以说是福分。

【评点】福有千万，因人而异。聪慧是福，愚钝也是福；洒脱是福，糊涂也是福；占巧是福，吃亏也是福。读透一本书，心存一份美好，有一个和睦的家庭，身怀一技之长，进可以修身养性，退可以养家糊口，是常人最崇尚和最实际的福分。

二十五

文章是案头之山水、山水是地上之文章。

李圣许曰：文章必明秀，方可作案头山水；山水必曲折，乃可名地上之文章。

【译文】文章是摆放在书案上的山水，山水是作在大地上的文章。

【评点】绝妙的文章，应奇峭，应叠翠，应清澈，应明秀，作案头山水，让人流连，让人欣赏；绝好的山水，应性灵，应抒情，应深邃，应内涵，作天地文章，才耐读，才尽兴。

二十八

万事可忘，难忘者名心一段；千般易淡，未淡者美酒三杯。

张竹坡曰：是闻鸡起舞，酒后耳热气象。

王丹麓曰：予性不耐饮，美酒亦易淡，所最难忘者，名耳。

陆云士曰：惟恐不好名，丹麓此言，具见真处。

【译文】万事都可以忘记，但最难忘记的是追求名誉的那种心情；很多事情都容易淡漠，不能淡漠的是美酒三杯后的醉意。

【评点】追求名誉是为求尊，美酒下肚是为求醉，这些都是浅表的层次，既能够放下，也须忘却，沉湎其中，便难脱离狭隘趣味。宠辱皆忘，淡泊名利，才是人生至高的境界。

二十九

胸中小不平，可以酒消之；世间大不平，非剑不能消也。

周星远曰：看剑引杯长，一切不平，皆破除矣。

张竹坡曰：此平世的剑术，非隐娘辈所知。

张迂庵曰：苍苍者未必肯以太阿假人，似不能代作空空儿了。

尤悔庵曰：龙泉、太阿，汝知我者，岂止苏子美以一斗读《汉书》耶？

【译文】胸中有一些愤愤不平，可以用酒去消除；人世间有特别的不公平，那就非要用利剑去消除不可。

【评点】借酒消愁，难除胸中不平；刀剑相见，抱世间不平。为消不平，用酒，用剑，而酒能引人沉湎，剑能引人行侠。酒剑能生人，酒剑也能毁人。

三十

梅令人高，兰令人幽，菊令人野，莲令人淡，春海棠令人艳，牡丹令人豪，蕉与竹令人韵，秋海棠令人媚，松令人逸，桐令人清，柳令人感。

张竹坡曰：美人令众卉皆香，名士令群芳俱舞。

尤谨庸曰：读之惊才绝艳，堪采人《群芳谱》中。

【译文】梅花使人高洁，兰花使人幽雅，菊花使人野趣，莲花使人淡泊，春海堂使人飞杨，牡丹使人富贵，芭蕉与翠竹使人意韵，秋海堂使人妩媚，青松使人安逸，桐树使人清峻，柳树使人感慨万端。

【评点】花木也有情操，松逸、竹韵、梅高、兰幽、菊野、柳感……人与花木的结情，便有志趣相映，情趣相携，兴趣相依。花木的品格影响人的品格，花木的柔姿寄托人的情思。

三十一

善读书者，无之而非书：山水亦书也，棋酒亦书也，花月亦书也；善游山水者，无之而非山水：书史亦山水也，诗酒亦山水也，花月亦山水也。

陈山曰：此方是真善读书人，善游山水人。

黄交三曰：善于领会者，当作如是观。

江含徵曰：五更卧被时，有无数山水书籍，在眼前胸中。

尤梅庵曰：山耶水耶书耶，一而二，二而三，三而一者也。

陆云士曰：妙舌如环，真慧业文人之语。

【译文】善于读书的人，没有不是百读不厌的好书：山水也是书，棋洒也是书，花月也是书；善于游山玩水的人，没有不是可以流连忘返的山水：书史也是山水，诗酒也是山水，花月也是山水。

【评点】阅览书籍可以感受出山水，真实的山水也可以权当书籍来阅读。书即是胸襟中的山水，山水即是视野中的书籍，能妙悟出一这层意思，便具备了上乘的智慧。

三十二

胸藏丘壑，城市不异山林；兴寄烟霞，阎浮有如莲岛。梧桐为植物中清品，形家独忌之甚且谓“梧桐大如斗，主人往外走”，若竟视为不祥之物也者。夫剪桐封弟，其为宫中之桐可知。而卜世最久者，莫过于周。俗言这不足据。类如此夫？

江含徵曰：爱碧梧者，遂艰于白镪。造物盖忌之故靳之也，有何吉凶休咎之可关？只是打秋风时，光棍样可厌耳。

尤梅庵曰：“梧桐生矣，于彼朝阳。”《诗》言之矣。

倪永清曰：心斋为梧桐雪千古之奇冤，百卉俱当九顿。

【译文】只要胸怀山林丘壑，身在城市也如同在山林中一样；只要兴趣寄托在烟霞云雾之中，置身尘世也会恍如身居莲莱仙境。梧桐是植物中清纯的品种，而以外形取物的人们就特别忌妒它，甚至说出“梧桐大如斗，主人往外走”，竟然把它看作是不祥之物。历史上周成王剪桐叶封幼弟的故事，说明桐树也是宫中的高贵之物。而统管天下时间最久的朝代，没有比得上周朝的。世俗的话不足以凭信，大都像这样。

【评点】只要胸怀山水，兴寄烟霞，不管居住在什么地方，都恍如置身于风景之中。以形取物，即难分辨什么是吉祥的，什么是不祥的，以至于酿成千古冤狱，这还不足以为戒吗？注：剪桐封弟：周成王曾用桐叶作信物封实地给幼弟叔虞。靳：嘲笑、奚落。

三十三

天下无书则已，有则必当读；无酒则已，有则必当饮；无名山则已，有则必当游；无花月则已，有则必当赏玩；无才子佳人则已，有则必当爱慕怜惜。

弟木山曰：谈何容易？即我家黄山，几能得一到耶？

【译文】天底下如果没有书也就罢了，有就一定要阅读；没有酒也就罢了，有就一定要畅饮；没有名山大川也就罢了，有就一定要去游览；没有鲜花明月也就罢了，有就一定要欣赏品玩；没有才子佳人也就罢了，有就一定要爱慕怜惜。

【评点】聪慧之人，善驾于物。条件充分，环境和谐，宜令物尽其能，功尽其效，人尽其美。无书当以借书去读，既然有书定当投入身心去读；才子佳人可遇而不可求，既在身边，就应倍加受慕和怜惜。

三十四

贫而无谄，富而无骄，古人之所贤也。贫而无骄，富而无谄，今人之所少也。足以知世风之降矣。

许耒庵曰：战国时已有贫贱骄人之说矣。

张竹坡曰：有一人一时，而对此谄对彼骄者更难。

【译文】贫贱而不谄媚，富有而不骄逸，这是古人所崇尚的。贫贱而不骄逸，富贵而不谄媚，这也是现代人所缺少的。由此可知社会风气已经下降了。

【评点】贫而无谄，富而不骄，惠而不费，劳而不怨，欲而不贪，威而不猛，知世故而不世故，有傲骨而无傲气，是自古以来的美德。世风日下，固然是美德流失的缘故。

三十五

傲骨不可无，傲心不可有。无傲骨则近于鄙夫，有傲心不得为君子。

吴街南曰：立君子之侧，骨亦不可傲；当鄙夫之前，心亦不可不傲。

石天外曰：道学之言，才人之笔。

庞笔奴曰：现身说法，真实妙谛。

【译文】不能没有高傲的品格，但不能有傲慢的心。没有高傲的品格就近于鄙陋的小人，有目空一切的傲慢之心，就不能成为道德君子。

【评点】不卑，不亢；亦直，亦曲；位卑不媚，居功不傲；不说硬话，不做软事；知世故而不世攻，有傲骨而无傲气，为君子最美好的德行和风范，也虽立德修身的最高境界。

三十六

能读无字之书，方可得惊人妙句；能会难通之解，方可参最上禅机。

黄交三曰：山老之学，从悟而人，故常有彻天彻地之言。

【译文】能够品读无字的书，才能够写出惊人的妙句；能够领会难通之解的人，才能够参破最精微的禅机。

【评点】无字之书，得于自然，见于心性，惊人的妙句便由感而生；难通之解，在于参悟，缘了色空，精微禅机。读无字，译虚无，人生至上的智慧。

三十七

耻之一字，所以治君子；痛之一字，所以治小人。

张竹坡曰：若使君子以耻治小人，则有耻且格；小人以痛报君子，则尽忠报国。

【译文】一个耻字，是用来制约君子的；一个痛字，是用来惩治小人的。

【评点】耻不疼痒，也不苦楚，君子缘何怕耻？廉耻即为一种行为准则和规范，逾越廉耻的界限，君子便不再君子，君子便不与小人区别。